“思竺,你太让我失望了!我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,难道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?!”

又来了!

又是窃贼一般地推开房门,又是侦查员一般地接近我,又是特工一般地偷看我在手机上给同学发邮件,然后暴徒一般地夺走我的手机。

我激烈反抗:为什么不敲门就进入我的房间?为什么不尊重我的隐私?仅仅因为我是你的女儿?

她手里晃着缴获来的手机:“敲门?要敲门的话,我能知道你在学习的时候玩手机?你要我尊重你,你也得有让我尊重的理由啊!”

我扑哧一声笑了:“我发我的邮件,这碍着谁了?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吗?”

妈妈显然把我的笑当作挑衅了,于是气急败坏地说了开头那句话。

在这种气氛下,平和的对话已不可能。但我还是决定把我想跟妈妈说的写在这里,冀望有一天妈妈会看到,也冀望让更多的父母看到。我相信,类似的冲突也经常会发生在跟我同龄的90后子女们身上,在我妈妈的身后,站着整整一代70后父母。

妈,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?你给了我生命和人生,然后不得不担负起这个世界上最难胜任的职业——家长,不得不研究起这个世界上最艰深的学问——跟一个不断成长的生命打交道。古语说,做母女或父子的前世都是仇家,子女以降生的方式向父母寻仇和了却宿怨。在你日渐增多的白发和皱纹中,我体会到了古语神谶般的冷酷。

妈妈,我感谢你的哺育之恩,一如你感谢姥姥一样。但是,这种感谢绝不意味着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私有财产,像你的爱猫一样;当作你的投资,而且一定是有巨大盈利回报的投资;当作你用来向同事或同学炫耀自己教育有方的产品。我没有求你生下我,你也没有跟我商量这件事,你本质上是在没有我在场的情况下作出生下我的决定。你认为既然为我提供了读书的条件,我就得把读书和考试当作唯一的和全部的体验,否则便是对你的期望的辜负,便配不上你的尊重甚至爱。但是,如果一个孩子必须努力争取才能让妈妈爱她,这样的爱算是爱吗?有条件的爱怎么可能成为一种母爱形式?给孩子赋予各种功能性价值的母亲怎么可能有爱?我到现在也想象不出,你要我做的乖孩子,在我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感受的时候,究竟意味着什么?我喜欢韩寒,他永远在挑衅,但又不过分惹怒。我也是这样,我无意于做别人眼中的乖孩子,但也不想作无谓的牺牲。为了捍卫我的生活方式,我时刻准备退守到不合作的沉默中。

妈妈,为什么太多在我们看来天经地义的事情,你们都会质疑?你们看不惯我们把照片上传到社交媒体上,认为那是虚无的自恋行为。你们在日记本上写日记,却看不惯我们在笔记本(电脑)上写日志;你们喜欢在现实的世界里旅游,却看不惯我们在网络的世界里漫步;你们在实体商店里乐此不疲地扫货,却看不惯我们在网店购物。我在写作业的时候,你在上网;我在上网的时候,你在旁边恶狠狠地盯着我看。拜托,妈妈!双重标准在国际社会都被唾弃啦。

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怎么可以单凭好恶来评判。对于我们这一代“因特民”——因特网的原住民来说,因特网是这个时代的第一事实,我们与因特网与生俱来。它只伴随了你们人生的一段,却已经并必将伴随我们人生的全部。我们生下来就会玩电脑,就像生下来就会吃饭一样自然。在这个竞争惨烈的社会里,它更是我们的救赎,我们到那个世界里喘息、疗伤,然后才有勇气重新投进这个社会。在今天,一个与互联网隔绝的人是不可思议的,他或许会成为一个学校里的好学生,但他一定是以首先成为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怪物的方式而成为“好学生”的。妈,你希望我成为这样的“怪物”好学生吗?

你们对我们的质疑和责备,都和这个时代及其技术有关。是的,我喜欢在做作业的时候玩手机,但做家长的你不看手机又能忍受多久呢?在这个不拿手机出门就丧失安全感的年代,我们已经习惯了跟世界互联在一起的感觉,习惯了镜头下的自己。在你们看来,迷恋镜头是不可救药的自恋;我们觉得,镜头更使我们自知。镜头下的我们身材中等,相貌中等,从大众中来,到大众中去,哪里有成为“人上人”的迹象?

读书是我的义务,但不是我的功能。成功——不管是考试还是事业——是我的追求,但不是我的生活。妈妈,你无权用“读书”和“成功”来定义我。我也不是你口中那无法沟通的“外星人”。我们只是不同,这种不同不是两类物种之间的不同,而只是因为我们生在了不同的时代。